在下毕岸·番外(一)

1

彼时,九龙山庄还在,龙子们无忧无虑,不需为柴米油盐酱醋茶奔波。

又是一年元夕,铛铛和聂淮安偷偷溜下山逛灯会。

城隍庙人山人海,道路两侧花灯连绵不绝,有财大气粗的人家搭了彩楼和灯架,远远望去,璀璨多姿。

集市上热热闹闹,一些小商小贩趁机叫卖冬笋、鸽蛋、卤煮鹌鹑等,馋得铛铛走一路吃一路。

聂淮安给它买了只布老虎,让小祖宗抱着玩,自己则流连在猜灯谜的地方,看得津津有味。

“安安,你这么聪明,肯定猜出来了吧?”铛铛嚼着炸小鱼,含糊不清地怂恿,“去嘛去嘛,得了花灯分我一个。”

“算了吧!”聂淮安笑了笑,“我都多少岁了,拿年龄和阅历取胜,胜之不武。”

“哦!”铛铛失望地看向别处,突然兴冲冲催促他,“去那里去那里!那里有舞狮子的!”

说着,小祖宗等不及铲屎官挤过去,自顾自跳下来,背起布老虎撒腿往人群里钻。

“你慢一点。”聂淮安失笑,提步追过去,下一瞬,他顿住了。

依然是火树银花不夜天,依然是霜雪覆于树端,可他敏锐感觉到,这不是刚刚的人间。

聂淮安谨慎地往前走了几步,将灵力灌注于眼眸,扫过凡夫俗子皮囊下的隐藏,行走的狼,满头枯枝的树,顾影自怜的镜子,哦豁,误入妖精地盘了!

聂淮安从前听人说起过,这处城隍庙有点奇葩,它里头嵌了个空间,一帮羡慕人间的妖精学着人族生活:人家过端午,它们也过端午;人家放花灯,他们也放花灯;人家热热闹闹成亲,它们也学着拜天地。

人族修士最初察觉到异常时,还特地组团过来围观,待确定妖精们确实没啥坏心眼,纯属模仿上瘾后,便不再搭理。久而久之,这里发展成了当地著名景点,外人能不能进入,全看缘分。

而今夜,聂淮安显然摊上了这个缘分。

他连忙收了灵力,免得冒犯到热衷cosplay的妖精们。

路旁摊贩似模似样地摆了山参、脆藕、小金橘等,不过,山参至少是百年的,脆藕是用灵药泡过的,小金橘则是从洞天福地摘的,普通人还真买不起。

人族修士不肯错过难得的集市,财大气粗买买买,妖精们则兴高采烈以物换物,彼此都玩得很开心。

聂淮安拿着自己绘制的符纸,换了些修行材料,剩下的都是铛铛爱吃的爱玩的,十分有铲屎官的自觉。走着走着,一处角落吸引了他。

集市偏僻处,灯火阑珊,白发老妪铺了张布摆摊。

聂淮安注意到她,不是因为老妪修为有多高深,或者东西有多神奇;恰恰相反,老妪就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凡人,东西则是她亲手编织出的玩意。

偏偏满街的人族修士和资深妖精都没觉出有什么不对,甚至还有个伪装成憨厚大汉的虎妖蹲在摊前,认认真真讨价还价:“便宜些嘛,我买五个,你把那个草编小鸟送我如何?”

老婆婆乐呵呵地应下,收钱给货,虎妖捧着一堆不值钱的小玩意,心满意足离开。

聂淮安诧异地挑眉,实在搞不懂这是什么情况。

圆月如轮,耳边飘来小妖们的议论:

“老婆婆又来了呀?”

“是呀是呀!每年都是那个位置,连着好多年了,她也没察觉出有什么不对。”

“咱们要不要提醒她?她应当去人间的集市,怎么来这里了?”

“不要了吧?会吓到老婆婆的。反正来者皆是客,凡人寿数短,她也来不了几年了。我们就配合一下嘛!”

聂淮安哭笑不得的同时,又有些感动,原来这老妪是误入,妖精们不忍告知真相,生生陪她演了好多年。

真是一帮善良的妖精!

煌煌灯火下,一人族修士往前走了几步,目露不忍和迟疑。他望之不过十八九岁,身披素色道袍,衣袂袍脚都精心压制了护体符文,显然极受门派宠爱。

“师弟。”一名面容端正的修士伸手按住了他,语带警告,“太上忘情,修士与凡人,天堑无涯,你与她纠纠缠缠,绝非好事。”

年轻修士惶惑的神色压了下去,他恋恋不舍地望了眼老妪,便被师兄拖走了。

聂淮安全程旁观,啧啧称奇。

不过,自家小祖宗到底去哪里了?

聂淮安闭眼感应了下,此地气息甚杂,人、妖、精怪,混杂得难分彼此,勉强能分辨出神兽狴犴确实进来了,却不知具体方位。

远方烟花照亮夜空,清凌凌的河水里浮起成群结队的河灯,有妖族女装大佬含羞带怯向人族小哥哥发出双修邀请。

2

城隍庙里有株千年古树,据说能法通三界,常年挂满红带,是当地最受欢迎的祈福对象。

铛铛蹲在石台上,嘴里叼着杆毛笔,侧头侧脑想写东西,可惜力不从心,不是写错笔画,就是打翻砚台,急得它抓耳挠腮。

薄雪随风飘散,有轻笑声从身后传来,一股力道轻轻拽走了毛笔:“小友要写什么,不若在下代劳?”

铛铛连忙擦掉腮边的墨迹,抬头望去,只见长明灯下,素色道袍的男子正含笑垂目。

此人正是之前集市上的师弟。

铛铛向来不知客气为何物,它不好意思地藏起一打写废的红绸带,欢欢喜喜地道了谢,说:“就写‘铛铛与安安相亲相爱到永远’。谢谢你啊!”

曾念雪蘸墨的手一顿,笑着问:“安安是位姑娘么?”

“不是,是正宗纯男儿!”铛铛骄傲地挺起胸膛,“是我的育兽师哦!”

曾念雪笔走龙蛇,很快写好红绸带,他送佛送到西,将铛铛举到树梢旁,让它自己系好带子许愿。

一人一兽道别的时候,铛铛变戏法似的翻出一包糖炒栗子,塞到他手里:“给你,趁热吃!安安给我买的。”

曾念雪接过纸包,眼含羡慕:“有交心之人,真好啊!”

“诶?”铛铛不解地歪头,“你没有么?”

“我十几岁就跟着师父进山修行,大家都告诉我要太上忘情。”曾念雪遥望热热闹闹的集市,声音低落,“凡人只有不足百年的寿命,是我等生命中的过客,与他们牵扯过多,未必是好事。”

就如他,离家时,是翩翩少年郎,几十年后依然风姿卓然。而故人,却已青丝变白首。

“我觉得你说的不对。”铛铛打断他的怅惘,极认真地道,“每一个生灵都值得用心对待。修士与凡人殊途,人修与妖修殊途,难道你一辈子只接触一种生灵,就没有外族朋友么?对,百年对凡人是结束,对修士却是风华正当时,可我动辄活千年,还不是跟安安处得自在?凡人之于你,就像你之于我,你看,我没觉得你给我增添羁绊对吧?而且刚刚是你帮了我,不是我帮了你对吧?”

曾念雪被它这一串话绕得有点晕,等回过神来,蹦蹦跳跳的小兽已然踏雪远去,响亮地招呼:“今朝有酒今朝醉啊少年!”

得即高歌失即休,多愁多恨亦悠悠。

今朝有酒今朝醉,明日愁来明日愁。

曾念雪豁然开朗,转头看看师兄还在与修士论道,笑了笑,快步向着集市深处走去。他挤过人流与灯海,抖落两肩霜雪,轻轻在老妪面前蹲下来,满眼孺慕之色:“娘,我回来了。”

正在收摊的老妪双手剧烈颤抖,抬头望向他,细细描摹着他的眉眼,好半晌,才哇的一声哭了出来:“我的儿啊——仙人说你很好,他们给了我好多钱,要我别去找你。我想让你过得更好,可我不想卖儿子呀……儿啊,当年你就是在这里被仙人带走的!”

“娘,我不走了。咱们回家。”曾念雪帮老妪收了摊,扶她起来。

老妪不放心地问:“仙人同意你回来么?你不修行了么?”

“修,我不修太上忘情了,改修人间道。”曾念雪搀着老妪,缓缓没入结界,消失在了集市。

旁观的妖精唏嘘:“原来人家早知道这是什么地方,哪里需要咱们去哄。”

多年下来,妖精们早已与老妪有了感情,纷纷感慨:“看她这岁数,约莫……如今得偿所愿,以后怕是不会再来了。”

狮子钻过火圈,爆竹炸响在天际,食物的香味氤氲满街。

铛铛顺着声音跑过来,却没找到铲屎官,不由焦急地放声大喊:“安安,你在哪里?你理一理我呀!我再也不乱跑啦!”

它钻过人群,踏过雪地,停驻在滔滔河水边发呆。

身后台阶沙沙作响,一手提一个孔明灯的聂淮安走了出来,笑着应声:“在这里!那么巧,我正发愁去哪里找你呢!”

“安安!”铛铛甩着脖子上的金色铃铛扑过去,满脸委屈,“你去哪儿了?我找你好久了!”

很好,刚刚还认错的小祖宗,甫一如愿,立即翻脸倒打一耙。

聂淮安放下河灯,笑着摸摸它的脑袋,解释道:“我买了两只孔明灯,等你一起放。”

“好啊好啊!”铛铛开心地绕着孔明灯跑圈,“祈福喽!”

两只绘着吉祥图样的孔明灯,一只写着“平安喜乐”,另一只写着“飞龙在天”,在铛铛大呼小叫中越飞越高,头顶朗朗明月,俯瞰人间烟火色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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